木心美术馆于2024年6月1日至9月1日举办“上海赋 影像 摄影 绘画 1934-2024”特展,以木心先生文学作品《上海赋》为题,涵盖三十年代至今的上海主题影视剧经典片段、摄影与绘画作品一百四十余件,是开馆以来内容最为庞杂,展品种类最多的展览。
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,便见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,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,别有一种浩荡慈悲。
这是木心在《上海赋》写到亭子间风光时,短暂流露的温柔,全“赋”其他密集描述,则是对旧上海畸形繁华与市井百态的嘲与叹,五味杂陈。寄居申城三十六载,木心随时追念,随时聊,语气总归介乎嬉戏与爱恨之间。
问他民国电影如何,“幼稚!”问他要不要看中国连续剧?“弗看!”结果呢,还是看了,计有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》《孽债》,见面时蔼然颔首道:“蛮好,蛮好,感觉大陆有一股活力的涌动。”我问怎么个好法,他沉吟半晌,说:“呶,有几只面孔嘛甜的,几只面孔嘛咸的……”
他要是如今看到游本昌、胡歌、马伊琍、唐嫣,会怎样说?
今年初,《繁花》公映。约莫多少沪地之外的观众为之瞩目,未敢揣测,但过去数十年,恐怕没有一部影剧如《繁花》的热播而能超越娱乐效应,引发上海话题。此乃久违之事:上海,中国电影的诞生地,上世纪三、四十年代经典电影的天然主题便是“上海”,而新世纪以来的上海影视,毕竟寂寞了,直到《繁花》出现。
想开去,很自然的,本馆试将1934年到2024年整整九十年间上海主题影视剧作一选择性展示,辅以少许摄影与绘画中的申城色相,拓展维度。现筹划就绪,正好借木心此文的经纬,综合呈现一组迷你型的“视觉上海赋”。
影像部分,有1934年到1957年相继出品的《再会吧,上海》《马路天使》《太太万岁》《乌鸦与麻雀》《三毛流浪记》《不夜城》,由阮玲玉、赵丹、周璇、上官云珠、黄宗英、孙道临等老牌明星出演。六十年代出品的《女理发师》与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,于今看来,竟有当年娱乐与宣传如何交相作态的喜感。自九十年代而新世纪,影视剧蔚为大观,沪语版《孽债》和《夺子战争》,真切动人,入新世纪,我们还请到脍炙人口的《罗曼蒂克消亡史》《夺冠》《爱情神话》,不消说,还有煌煌巨制《繁花》。
摄影部分,陆元敏先生、雍和先生的作品为本展增添了内涵与分量:前者深度观察申城市民的日常百态,潜沉而含蓄,近乎影像散文;后者于九十年代初抓拍疯狂股民,独具震撼力,适可佐证影视版《繁花》的剧情,其中《周润发来了》,完美捕捉到上海与香港曾经有过的双向激情。
绘画部分,展示张乐平先生的经典《三毛流浪记》散页,而民国上海商业美术总教头张光宇先生的作品,为最难得。小说《繁花》作者金宇澄绘制的大量图画,变化多端,穿越时光,回应了张光宇先生久已中辍的一脉。已故当代画家余友涵在外滩与旧租界的油画写生,则是大规模拆建之前的上海容颜,弥足珍贵。
四十年前,木心忽起乡愁,写成《上海赋》,其中历数老上海做西装的种种讲究,被引入《繁花》首集的台词——诚哉时移而世易,《繁花》历历展示了木心那代人从未梦见的新上海,她的活力、她的剧情,足证上海人,上海话,上海滩,值得当今的导演大显身手,再做一“赋”。
本展小厅陈列的木心款大衣,购置于纽约。在西装完全消失的特殊年代,木心度过青壮年岁月,易言之,他与自己笔下言之凿凿的“西装之道”,其实无缘:他从未有过一件他所描写的纯羊毛精制西装,而我们时代的阿宝,耸身穿上了,那是影视剧《繁花》不可或缺的一幕,《上海赋》先已为之铺陈了精当的修辞。
以上,便是借《繁花》而对影视上海主题的时代景深,掀帘一望。单论文学,历来描述上海的名家名篇,大可另辟一展,至于张爱玲所谓“兴兴轰轰”的大上海,更是道不尽而看不完,我们的展厅,实在太小太小了。
陈丹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