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(2015年12月21日)是木心先生四周年忌日,陈丹青馆长为此撰写了一篇《魏玛之行》,描述尼采来到乌镇的始末。今天也是林风眠展览结束的日子,美术馆工作人员正在撤展。晚上,展厅里便只剩尼采陪着木心夜读了罢。
魏玛之行
记商借尼采文献始末(上篇)
陈丹青
暮色四合,几尊白色的尼采雕像暗了下来,墓地空无一人。墓石左右的那两尊是全裸的尼采,胯间遮着礼帽,另两尊是尼采与他的母亲,并肩站立,十九世纪的衣装造型取自母子俩一幅著名的合影。
十余步开外,是尼采出生的祖屋,祖屋边的小小纪念馆连接本村老教堂,也很小,里面堆满杂物,显然很久不使用了。紧挨教堂的外墙,平躺着尼采一家的墓:他的父母,他的妹妹,还有他——草坪上配有雕塑的墓是复制的,建于2000年,为纪念尼采逝世一百周年。雕刻家的灵感来自尼采发疯后两天致友人甫雅克的信,他说,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两个“几乎一丝不挂”的自己,出席自己的葬礼。
天色将晚,看守纪念馆的大娘锁起门来。馆内的留言薄,除了欧洲各国文字,还有日语、韩语、印度语、阿拉伯语,我趁兴写道:“尼采先生,今年秋后请来中国乌镇一坐,木心先生将与你晤谈。”
这是我最短的一次欧洲行,前后才三天。全程由中国驻德大使馆文化参赞陈平先生引领。陈平任职文化部对外文委近三十年,适巧近年派赴驻德使馆,算我幸运:凭借他在欧洲各国的人脉,今次尼采的特展全靠他只手促成。
年初,我决定以林风眠、圣经汉译本、尼采,作为木心美术馆的开馆特展。林风眠画作,上海画院答应出借十幅;十九世纪汉译圣经,上海国家图书馆答应出借;唯尼采的文献文物,须得向德国交涉了。过去十数年,欧美博物馆与中国的合作逐年递增,我心想,小小的尼采文献展,德方谅必玉成。一过春节,助手王家沛即向德国相关机构频频发信,回函先后到了,很客气,或陈述出借文物的诸多规定,或委婉介绍别的机构,别的机构,也很客气,然而拖延、推诿,以至久无回音……倏忽进入初夏,转眼七月,欧洲人度假去了,我忙着馆内的千头万绪,尼采展事,了无进展。
人的愚蠢是要被事实证明了,这才自知。为什么早没想到:德国人不知道谁是木心、乌镇在哪里;他们也未必知道远在上百年前,尼采就被译介,进入中国……距开馆还剩三个多月,美术馆团队的匡文兵(木心晚年的学生)已从网络买到数十册尼采著作的民国汉译本,难道我们仅只展览那些汉译本么?
愚蠢的后果便是着急,八月,这才想起早该动念的一招:找人。
阿克曼,北京歌德学院前院长,总该有点母国的关系吧,我与他多年相熟,电话打去,人在南京的阿克曼立即求助履职柏林的陈平——接下来的故事,峰回路转,陈平,剑及履及,亲赴魏玛,之后以接二连三的邮件报告了以下斩获:
魏玛古典基金会主席、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、魏玛尼采学院院长、玛利亚伯爵图书馆馆长、瑙姆堡尼采故居兼文献档案中心主任,经他的说服与手腕,初步同意出借文献,计有尼采手稿四份、尼采十九世纪原版书十八册,尼采肖像画并死亡面膜等。其中的周折,不细说了,每次瞧着陈平的邮件,如幻似真,我已隐然看见木心美术馆特展厅排开了尼采的文献……
因我的愚蠢,上半年虚掷的四五个月由陈平在数周内扳回。九月初我被告知:为表示美术馆诚意,为便于德方最后敲定,我得跑一趟,面见几位主事者。日程定于十八日飞柏林,翌日与魏玛诸馆长面谈,二十日转赴瑙姆堡会见尼采文献档案主任,二十一日回京。
为尼采留着的展厅,空荡荡等着。办公室写字板上的倒计时数字,距开馆只剩不到七十天了……“哪天找到纯正的日耳曼人,用德语朗诵尼采!”木心曾在文学课中喜滋滋地说,他从未去过欧陆。现在,老头子想得到吗,我将替他去和一群“纯正的”日耳曼人商借尼采的纸片了。
欧洲的云天,温润,壮丽,如我看熟的十九世纪油画,远远地凝着银灰与甘蓝。柏林时间十八日黄昏,出机场稍候,陈平走来,伸手一握,旋即直去魏玛,车行三小时——五六年前我曾与陈平一面之交,近时连连通邮,连番惊喜,彼此经已称兄道弟——同车八零后青年吴天洋,是他的助手,手机上全是尼采机构资料:为了借展的交涉,近期他俩密集做了有关尼采的功课。
照例因为时差,十九日,黎明即起,独自在魏玛街巷暴走——每临欧洲,初到的头一日清早最是神旺——途经一幢十八世纪风格的宫殿,远远立在斜坡顶端,我不知那就是歌德席勒档案馆,几小时后我们进入正门,登上前厅石梯,被馆员引向馆长办公室,阶梯分向两端的平台正中,立着玻璃柜,柜内有一枚十八世纪的墨水瓶,瓶子边,斜着席勒用过的羽毛笔。
我开始同时聆听几位日耳曼人的交谈(其中包括陈平的德语),轮番瞧着三位馆长的脸,我再次发现各国政府官员的面相似乎超越种姓,带有国际范围的相似性,倘若是文化官员,倘若是德国人,这种办公室神情显得更其郑重、沉吟,而且,无可商量……早年踏进官府的感觉,瞬间到位,我仿佛又回到知青年代动辄求人的心理,并断然相信:他们不会答应。我努力抑制申辩的冲动——真讨厌,为什么无助的知青记忆仍然跟着我——所幸我不会德语,一切谈判交付陈平,可是他时或笑着,像老同事那样与他们朗声交谈。
五分钟后,我就听出他们其实是在恳切地确认早已被陈平事先确认的事,就是,把东西借给我们,而且好像松了一口气,因为我已飞来魏玛,坐在他们面前。当他们听说尼采进入中国早于马克思,一时彼此看看,带着西洋人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时那种诚实的谦逊,停下话头,归复沉吟……在不能听懂的话语中,插话是困难的,趁这短暂的沉默,我用英语问:过去一百年,有没有亚洲国家前来商借尼采的文物?
又是短暂沉默,档案馆馆长那样地看着我,像在回想,又像是抱歉,拖长声音说:No。
略微迟到的古典基金会主席英俊得有如贵族,至少,像个扮演贵族的中年名演员,人中与下颚精致得无以复加——或者,活像前希特勒时代的外交大臣—— “请教:东方的虚无主义如何看待尼采的哲学?”陈平替他翻译道。我不记得怎样回应他,但他立即满脸聪明地,正如一个演员或外交大臣那般,微妙而得体地拧动着脖子和眉毛,做出煞有介事地的首肯模样,随即起身和每个人握别,高大、挺拔,目光炯炯,说是还要赶去参加什么午宴。
(未完待续)
配有尼采雕像的仿制墓地,2000年建成
小村教堂墙下的尼采与家人墓
尼采出生的屋子
尼采纪念馆内景之一
尼采纪念馆墙面雕像
尼采纪念馆看守大娘锁门了
教堂正门
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的歌德雕像
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的席勒雕像
、
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地下室档案柜